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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着曲速泡泡猫飞船,去人类统治猫的平行世界(上)| 科幻小说

时间:2023-08-21 19:38:56    来源:哔哩哔哩

4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伴我同行」。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今明两天,带来科幻小说《莱布尼茨的可能世界》连载:

在猫猫统治下的世界,人类才是宠物。人类利用猫的科研成果前往宇宙,却通过黑洞进入了我们的世界……

本文收录于未来局“不存在”系列科幻选集《猫不存在》。

蔡建峰 | 1994年出生,福建泉州人。小说《尼伯龙根之歌》获未来科幻大师三等奖。《记忆捕手》收录于“中篇科幻佳作丛书·科幻剧院系列”《未来往事》,《汇流》收录于同系列《未然的历史》。

莱布尼茨的可能世界(上)

全文约11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5分钟

一番云雨之后,喵库斯·英短惬意地发出一声猫叫,便背过身独自沉沉睡去。

“真的吗?喵库斯,就连一个拥抱都没有?”喵格丽特·金吉拉不满地蹭了蹭丈夫的后背。

回应她的是一阵低沉的呼噜声,其声势之大宛如雷霆咆哮。

她的丈夫喵库斯在拉扯得极长的美梦中舔了舔自己的爪子,不知又梦到了何种场景。但什么都有可能,喵库斯唯独不可能梦见自己。作为一名大厨,他更可能梦到麻雀的一千种烹饪方法,或是餐厅里那些优雅高贵的波斯猫女士。

喵格丽特替自己感到一阵悲哀。她看着丈夫肥胖的背影,失落地从床头柜上摸出一支女士香烟。

“出去抽,好吗?”喵库斯迷迷糊糊地说道,“我很累,想睡觉了。”

喵格丽特加重语气,强调道:“我以为你已经睡着了。”

回应她的又是一阵轰鸣般的呼噜声。喵格丽特烦躁地甩了甩尾巴,抓着打火机和香烟静悄悄走出卧室。

她来到阳台上,独自凭栏远眺。现在已是凌晨十二点,玫瑰湾在庞大而隐秘的黑夜下显得朦胧而又宁静。晚风习习,海面上飘来阵阵水汽,薄薄的白雾像轻纱般笼罩这个祥和平静的社区。远方,城市的绚烂霓虹在雾中浮浮沉沉,涣散为一团团扭曲的光亮。

喵格丽特低头,点燃香烟,对着潮湿的空气重重吐出一口气。天上,除了朦胧的月之外,还有一块不逊色于明月的光斑。青色的烟雾融入雾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桂香。她又趴在阳光的栏杆上,寂寞地凝望黑夜、雾气和若隐若现的建筑轮廓。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异动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类从院子的灌木丛中钻出,又蹑手蹑脚地朝着她养的伊芙靠近。

伊芙还侧躺在它的小窝中熟睡,丝毫没察觉到自己的同类正在步步逼近。

喵格丽特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那个雄性人类要做什么?她紧张不安地望着楼下院子里的场景,情不自禁为自己豢养的雌性人类感到担忧——人类这种宠物有着强烈的性欲,几乎一年十二个月都在发情——如果那个雄性人类带有某种传染病怎么办?

伊芙是一个高傲的漂亮人类,丝毫不像那些胡乱交媾的野人一样不知检点。喵格丽特曾带着它去宠物医院花了大价钱做了绝育手术,但这并阻止不了异性对她的觊觎。

显然,靠近伊芙的那个雄性人类是有主之物——它披着一件简陋的白色长袍,脸庞干净而整洁,丝毫不像那些躲在巷子里偷食垃圾的野人——但究竟谁这么不负责任,竟然没对自家豢养的雄性人类进行阉割?

雄性人类渐渐靠近了伊芙。它的脚步声压得极低,双足踩在草坪上只留下一丁点儿沙沙声。可是,即使是这点声音,也仿佛踏在喵格丽特忧心忡忡的心弦之上。

她决定了。她决定厉声呵斥,不管是否会吵醒丈夫,也不管是否会吵醒邻居。可恰在此时,熟睡的伊芙无声睁开了自己的眼睛。对于那个出现在自己面前的雄性人类,它似乎一点儿也不意外。

然而,意想之中的交配画面也未发生。伊芙醒了过来,却一脸平静,双腿交叠,盘坐于地面。那个外来的雄性人类以同样姿势坐在它的对面。两个人类什么也不做,就那么相视而坐,躲在院中桂花树下窃窃私语。

潮湿寒凉的晚风裹挟着破碎的词句轻抚喵格丽特的脸颊。她隐约听见了只言片语,却不知道它们在谈论什么。人类的声音不像猫的语言那样悠扬动听。喵格丽特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但这一幕却比目睹人类交媾画面更令她感到恐惧。

恍惚之中,她仿佛看见了伊芙和它的同类一起抬头,快速而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

“你说什么?”喵库斯翻着报纸,漫不经心地问道。

“伊芙。我觉得她怪怪的。”喵格丽特从烤箱中取出早餐。“仰望星空”是英国传统菜品,也是喵库斯·英短最爱的食物之一。

“怎么个怪法?”喵库斯把报纸摊到一边,迫不及待地抓起一只沙丁鱼囫囵吞下。

“昨晚我在阳台上亲眼看见了,”喵格丽特在丈夫对面坐下,“伊芙和一个披着白袍的雄性人类交谈,而不是交配。这说不通。”她愁眉苦脸地搅拌着杯中咖啡,“我是说,人类这种动物好斗而贪婪,简直就像欲望的化身,可当两个人坐下来静心交谈,好吧,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

“这当然正常,我看你才怪怪的。”喵库斯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在附近见过那么一个披着白袍的人类,它是对门邻居的宠物。也许,那个雄性人类被阉割了。任何被阉割的雄性人类都会柔顺许多,坐下来交谈并不奇怪。”

“我在考虑带伊芙去一趟宠物医院。”喵格丽特低头抿了一口咖啡,“听说,现在出了一种新技术,我想让伊芙——”

“不行!不成!想都别想!”喵库斯终于抬起头,眼神却充满警告,“你又想带伊芙去宠物医院?猫酥在上,我们在那个地方浪费了多少瓶盖?我们支付出去的瓶盖都足够我们再买另外一个人类宠物!”

“可是,伊芙不一样!”喵格丽特倔强地说,“它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我们就开始饲养它。我至今都还记得我们从伊芙的母亲身边带走它时,那个雌性人类哭得是多么伤心。我爱伊芙。我爱它,我们在它身上花费的不只是瓶盖,还有感情。我不能失去它,可是,我觉得……她欲言又止,神色犹豫。”

“觉得什么?”喵库斯追问道。

“我觉得伊芙正在背叛我们。”喵格丽特脸色苍白,畏畏缩缩地说,“亲爱的,你能想象吗?我觉得人类似乎正在暗中酝酿某种计划。这太可怕了,它们正密谋对付我们。”

喵库斯叹了一口气,吐出口中鱼骨。“被害妄想,你的病又犯了。”他一脸阴沉地站起身,拉着绝望的妻子朝外走去,“亲爱的,人类虽然贪得无厌,却终究只是一种愚昧的动物。来吧,我带你去看心理医生,吃药无济于事,我们得一次性解决这个问题。”

车库里传来沉闷的轰鸣声,喷气式飞车的引擎发动声惊碎了伊芙那五彩斑斓的美梦。她揉了揉眼睛,爬出小窝,恰巧看见她的两位猫主子坐在车上疾驰着冲进碧蓝如洗的天空。

伊芙犹豫了一下,慢吞吞走出窝棚,对着天地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此时已是夏秋交际,虽然夜里已有一丝凉意,但白天却仍旧暑气未消。她抹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水,踮起脚尖,冲着街道,撅起嘴发出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啸叫。

猫们永远不会理解人类为什么喜欢吹口哨。事实上,这是人们之间相互联络的暗号。人类在这片社区地底挖通了一条隐藏的地道,家家户户的人类通过此条地道便可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秘密来往。

做完这件事之后,伊芙找了个凉爽的背阴处,懒洋洋躺在草坪上,看着天上的云温柔缱绻,变幻形状。片刻后,院子的草丛中传来阵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三个披着白袍的人类顺着地道出口爬上地表,钻出草丛。

“嗨,伊芙,你的主子都走了吗?”一个俊美的光头男人探头探脑地望了一眼四周。这是乔达摩·悉达多,这个社区受苦最多的人类。他有一个心理极度扭曲的主子,那遍体鳞伤的躯体、光秃秃的脑袋以及头顶被香烟烫出来的疤痕便是最好的证明。

“都走了。安全。”伊芙点了点头,又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其他人呢?怎么就你们几个?”

“大家都还有事,暂时抽不开身。”李耳耸了耸肩,嘀咕道,“你知道的,猫们总是索取更多,我们不能暴露那条地道。”他是一位白发苍苍、形容枯槁的小老头儿。

“好吧。”伊芙轻车熟路地从门口台阶旁的石头下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都进来吧,”她回头招呼道,“亚当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和你们分享,对吧?亚当?”伊芙冲着那个昨晚来过的白袍男人努了努嘴。

亚当点了点头,“是的,一个重大发现,”他一脸肃穆地说,“趁伊芙的主子不在,让我们进去说吧,外面也太热了一些。”

伊芙大大咧咧打开室内的制冷设备,一行人毫不见外地将自己丢进喵库斯一家的沙发上。比起褊狭受限的窝棚,柔软舒适的水牛皮沙发又冰又凉,在空调喷涌而出的冷气下,猫的世界在这个炎热的夏末惬意得恍若仙境。

“说吧,亚当,”悉达多温和地问道,“什么事情搞得这么隆重?”他驼着背,耷拉着愁苦的眉眼。

“你们应该都知道我的主子吧?”亚当慢条斯理地说道,“暹罗猫血统高贵,天赋异禀,几乎胜任了这个世界的所有科学工作。”

李耳抚着白色的胡须,附和道:“是的,如果不是暹罗猫,人类或许就不会在自然界中败下阵来,将世界拱手相让。”他顿了顿,反问道,“但是,这和你要说的事有什么关系呢?”

“关系大着呢。”亚当从冰柜中取出一罐碳酸饮料,“绝大部分暹罗猫性格孤傲而不合群,如果不是政府一手促成,暹罗猫更倾向于独立工作而非分工协作。”他抿了一口汽水,悠悠说道,“所以,当一只暹罗猫有了新发明,最先知道的永远不是同类,而是被它们饲养的我们。”

“别卖关子了,”悉达多焦急地问道,“到底是什么?”

亚当神秘兮兮一笑,“时空差分机,”他解释道,“一种可以把波函数转化为差分运算的时空机器。换句话说,也就是这台机器可以通过计算概率密度进而分析出诸多潜在可能的平行时空。”

“我不明白。”伊芙嘟哝道,“尽管昨晚你已经解释过一次,但我还是不懂。”

“好吧,你们知道‘猫的薛定谔’吗?”亚当认真解释道,“历史上曾有一只暹罗猫提出这么一个思想实验,将一个名叫薛定谔的男人关在装有少量镭和氰化物的密闭容器里,镭的衰变存在几率,如果镭发生衰变,会触发机关打碎装有氰化物的瓶子,薛定谔就会死。反之,薛定谔就存活——”

“这个我知道。”李耳举起手,笑着说道,“放射性的镭处于衰变和没有衰变两种状态的叠加,薛定谔就理应也处于生与死的叠加状态。此时,若那只暹罗猫打开容器,当观测行为发生,量子发生退相干,量子叠加态便坍缩为其中一种事实,即薛定谔要嘛生要嘛死。”

亚当点了点头,“正是如此。”他絮絮叨叨说道,“MWI理论认为存在诸多世界,在一次电子双缝干涉实验中,部分世界的人看见电子通过左边狭缝,部分世界的人看见电子通过右边狭缝,而我们所在的时空正是其中之一。”

“我明白了。”悉达多恍然大悟,激动地说,“所以说,亚当,你的主子在那台差分机中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能给我们讲讲吗?那是一个怎样的世界呢?会更好?还是更差?”

“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亚当掸了掸袍子,表情前所未有的庄严与神圣,“那当然是一个更好的世界。主子看见的我也偷偷看见了。”他摇头晃脑,欣欣然阐述着另一个可能世界的风光,“那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那是一个美丽新世界!在那个世界,人类统治太阳系,猫才是我们的宠物。在那个世界,我们用激光笔、毛线球和鸡毛掸子恣意逗弄猫们。在那个世界,我们住着宽敞明亮的房子,吃着花样百出的食物和饮料,活得像神话中的猫酥。”

随着亚当的描述,所有人都情不自禁陷入了那种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之中。在这一刻,一股奇妙而难以言喻的幸福感在众人心中腾起。他们瘫坐在沙发上,飘忽不定的眼神在华美的水晶吊灯、洁净的白墙和深红色的地毯间来回游移。

所有人类的眼光中都流露出占有欲,就好像他们已身处那个截然相反的平行世界,而这栋房子已归人类所有。这样的氛围足足持续了数分钟之久,众人才渐渐回过神来,无不摇头、抚掌、发出意味不明的叹息,就好像为一场集体幻梦的消散而感叹。

“可是,亚当,”伊芙低垂眼睑,眼神黯然而晦暗,“尽管你这么说,那个世界却不属于我们。就算我们能看到又能如何?我们活在这个猫族至上的世界,而非那个人类高高在上的时空。”她揩了揩眼角的泪花,“两个世界相距甚远,甚至无法用空间距离来表达。‘猫统治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是真命题,而‘人统治世界’仅仅只是一个可能命题,我们注定只能呆在这个糟糕的世界远远观望。”

没有人说话。沉默像一条潮湿而又沉重的麻绳,在无声无息间紧紧勒住在场众人的喉舌。

亚当仰着脖子喝光最后一滴饮料。他攥紧右手,易拉罐在他掌间变形。与此同时,他的脸上渐渐流露出几分迟疑。“或许,我有办法,”他犹豫不决地说,“我的主子,喵斯威尔·暹罗,对那世界极感兴趣。它正在寻找方法前往那个世界,甚至提出一种设想……”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微弱,最终化作几句咕哝吞入腹中。

“怎么了?”伊芙不满地推了推亚当,迫不及待地问道,“为什么不说完?你倒是快说呀!”

“好吧,”亚当缩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地扭了扭身子,“喵斯威尔认为,以这个世界现今的技术,要想触及另一个平行时空,黑洞是唯一的途径。黑洞旋转带来的拖曳会将时空撕裂,从而产生穿越时空的虫洞。”他抬头,扫了众人一眼,“你们知道天上最近出现的大光斑吗?那是海山二,一个距离地球7500光年的双星系统,正在经历一场宇宙中规模最大的超超新星爆发。这种大到无法想象的引力坍缩会在宇宙中形成一个带有角动量的黑洞。”他翻出纸笔,一边涂涂画画,一边比划手势,“在这种情况下,只要落点恰当,人不会在接近黑洞之前死去,如果我们可以侥幸进入黑洞,就可以去往一个从未有人抵达过的宇宙奥秘之地。那地方或许是第五维度,或许已超越时间与空间,不知道,但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悉达多摸了摸自己光秃秃的脑袋,“但是,亚当,这不是关键。”他敲了敲桌子,沉声说道,“关键在于,我们需要一艘以空间翘曲技术为核心的泡泡猫飞船,而喵斯威尔·暹罗又怎么会愿意帮助我们?”

“会的,它会的,这也是我一开始犹豫的原因。”亚当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事实上,我和我的主人一直通过它研发的脑波交流器进行跨物种交谈。喵斯威尔是不可能贸然亲自前往黑洞中心,因此,它一直在培养我,换句话说,它需要几个实验对象。”他稍作停顿,神色复杂,“猫体实验在法律上是明令禁止的,但人类的死活无所谓。因此,它决定让人类充当那个船员。那些猫口口声声说爱我们,却一次次践踏了我们的尊严。”

“我们丢失的尊严还算少吗?”伊芙苦笑道,“猫们寿命悠长,而人不过短短三千多年可活。有多少人类惨遭化学阉割,又有多少人类在刚出生时便被带离父母身边?只要我们能抵达那个新世界,那么这点牺牲就不算什么。”她坐直身子,眼神坚定,“亚当,我愿和你当这个先驱者。”

这是一台体积庞大的机器,由三大部件组成,分别是支持信息存取的数据库模块、负责时空运算的数字核心以及朝前两者之间不断往返运输数据的控制器。

机器轰隆隆作响,像一只咆哮不止的钢铁怪物。在这台时空差分机的运算下,系统在内部以打孔的方式表示“1”和“0”,又不断吐出穿孔卡带将其输入内部核心。紧接着,在一阵雪花闪烁之中,另一个世界的缩影在屏幕上渐渐浮现。

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人类世界。

亚当和伊芙各自躺在座舱中,昏昏欲睡。喵斯威尔在飞船和时空差分机之间忙忙碌碌、来回奔波。喵斯威尔的嘴角挂着一丝心满意足的微笑,显然,那只猫也很满意这种结果。在漫长而枯冗的太空旅行中,最值得担忧的并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孤独。

飞船由中央电脑全自动化控制,喵斯威尔为其配备了生理体征反馈系统,人体健康数据可通过量子纠缠态实现超远距离瞬时传递。没有人知道这套信息传递系统在掉入事件视界之后是否有效,然而,喵斯威尔需要的也仅仅是飞船在被吞噬之前逃逸出的最后那么一点儿体征信息。

当一切准备就绪,飞船升空了。在进入外太空之后,电脑自动将飞船动力切换至阿库别瑞引擎系统。刹那间,空间扭曲,力场变化,泡泡猫飞船前方的空间开始收缩,而后方空间在平坦的纸张一般慢慢扩张。

他们在波动区间前行,“曲速泡”扯着飞船以十倍光速左右的宇宙航行速度朝着目的地急速前进。

750年后,飞船抵达船底星云。巨大的恒星在此诞生又在此死亡。到处都是灰尘和气体云,碎片和残骸被星光搅动、被引力凝聚。从恒星释放的放射线雕刻着遥远星系的冰冷气体分子云,强烈的紫外线辐射炙烤周围的气体和尘埃。

电脑将亚当和伊芙从冬眠舱中唤醒,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成型的黑洞——深不见底的黑色中心屹立于明亮立体的吸积盘之中,仿佛一位头戴气体圆环的威严神祇,又似吞噬一切光芒的深渊。

飞船由电脑全权控制,亚当和伊芙皆无操作权限。此时此刻,他们能做的不过是呆在各自的座位上带着惶惑、激动与不安一起面对未知的恐惧。

电脑正在计算飞船进入黑洞之后的落点。由于高速转动,黑洞形成内外两个视界,除奇环之外,还额外拥有两个奇点——外飞奇点和下落奇点。电脑选择的落点在外飞奇点附近,这两个奇点的空间曲率较低,因相对温和而存活率更高。

在计算完成的那一刹那,飞船一抓准时机便义无反顾地沿着既定航线朝着黑洞滑去。伊芙情不自禁发出一声尖叫。在被不断拉长、逐渐尖锐的高分贝声响中,飞船颠簸着、震颤着,如一只决绝的大鸟依次掠过静界、能层、外视界……

外飞奇点击中他们。

刹那间,伊芙的尖叫、亚当的闷哼在这一刻尽皆溃散,一大段破碎而冗余的杂音从他们的喉咙深处迸出,像坏了的收音机磁带那样重复着、卡顿着沙沙作响。

黑洞拖曳着时空,以光的速度无情旋转着。在这一刻,时间失去了意义,就连空间也扭曲为混乱的浆糊。庞大的宇宙天体造就冰冷无情的黑暗,在这黑暗内部,繁星在视野之中飞快远去又迅速黯淡。

飞船在一瞬之间解体,电脑、舷窗、控制台、冬眠舱在强大的时空拖曳下无不解构为纯粹而无意义的粒子碎片。黑色,无情的黑色,可怖的黑色。黑色吞噬一切,包括光线。在掉入过程中,亚当和伊芙看见自己的身体像橡皮筋一样变拉长。

他们在恍恍惚惚与神志不清之间看见了无穷无尽的光。

洋红、浅红、绯红、深红、猩红、皇家蓝、海军蓝、道奇蓝、国际奇连蓝……

赤橙黄绿青蓝紫,数之不尽的缤纷色彩在他们眼前上演,就像画家打翻了颜料盘,亮彩炫光像涌动的河流一般朝着亚当和伊芙的双眼奔袭而来,就像他们也被同化成了光的一部分。

一种奇妙的愉悦在两人内心上演,刺眼的光亮令他们的双眼有些不适,但视神经的痛苦并不能阻挡视觉上的美妙体验,就好像肉体上的痛苦从来都不是苦难的根源。

尽管此时此刻,亚当和伊芙置身于黑洞之内、常识之外,可他们的内心却在这诡异的一瞬间产生了一种近乎飞跃的心灵体验。在汹涌的宇宙漩涡中,心智像支离破碎的金属框架,被打碎也只是为了更好地重塑。

彩虹般的光亮无穷无尽,在这被动接受的过程中,他们来到时间之外,看见无数发光的尘埃。幽蓝色的时空触手如虬结的树根一般遍布这个荒芜而又混沌一片的扭曲维度。每一只半透明的时空触手上都有一枚小小的气泡膜,每一枚气泡膜上都蜷曲着一片浩瀚无垠的宇宙深空,而在每一个宇宙之中,总有那么一颗蔚蓝色的星球居住着那么一些碳基生命。

宇宙之外还有无数个宇宙,每个宇宙总有那么一颗地球,这是必然命题——在所有可能世界中为真。然而,主宰地球的物种却大不相同。在这些偶然命题中,统治地球的有时是人、有时是猫、有时是狗甚至有时是进化出智慧的蟑螂。

伊芙惊异地看着这一幕,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在时间之外,语言失去了时间的支持就失去了遣词造句的逻辑和顺序。内心想法经由大脑酝酿从喉咙中化作语言喷吐而出,她开口,只发出了一个简简单单的读音。

然而,这个读音又是如此复杂,以至于在正常四维时空中绝对不可能存在——它是一段话、无数个字在同一瞬的浓缩和叠加,没有时间助其展开,这个读音成了一个吊诡的矛盾体,短得像是一个感叹词,又冗长得像是一段持续三万年不止的经文。

这里是时间之外,一切皆无法按常理揣测。但同处于第五维度,亚当那产生畸变的听觉系统还是从那个诡异莫名的发音中理解了伊芙的话——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最好的世界,”她说,“我们要找到人类至上的世界,所有那些非人类主宰的宇宙都不行,我们必须摆脱那些人类任凭摆布的窘境。”

亚当点了点头,“不错。”他开口说话,短短几个字却意外拉长得像绕梁不止的高音。

他们开始行动。两人的身影在这个超越认知局限的诡秘之地闪烁不断,就好像失去了时空连续性,决定其位置的不再是空间上的坐标,而仅仅只是心念一动和大脑的灵光一闪。

幽蓝色的时空触手透明而虚幻,伊芙在其中一枚虚无缥缈的气泡膜上找到了亚当先前所见的那个人类世界。

那是一个科技先进、高达发达的人类社会,在那颗蔚蓝色的星球上,人类依靠自己的勤劳与智慧建立起了一个独属于自己的文明。尽管那个文明在某些方面的技术并不如猫的世界那么发达,而生物的普遍寿命也只有短短几十年,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崭新的、美好的、令人向往的光明世界。

“快来,亚当!”伊芙兴奋地喊道,“我找到了!那个可能世界!”

亚当心中一动,瞬间出现在她身边。“可是,我们该怎么做?”他瞪大眼睛,喃喃自语,“我们失去了飞船,没有它,我们要怎么抵达那个世界?”

“或许,我们不需要?”伊芙若有所思地看了亚当一眼。她抓着他的手,两人一起伸出食指,小心翼翼触碰那枚肥皂泡似的膜世界。

霎那间,他们的身躯如水中倒影般荡起阵阵涟漪,扭曲的波纹覆盖了他们的身躯。一股强烈的吸力顺着指尖传来,而另外一股斥力推动着亚当和伊芙朝着眼前的可能世界摔去。

在这一刻,两人的体型皆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

他们像漩涡中的落叶,不受控制地掉进了那枚气泡膜的世界。

伊芙回过神来,发现亚当已消失不见,而自己则身处于某条繁华热闹的小街上。

这是一座宏伟的城市,到处都是钢筋水泥和摩天大楼,和她原来的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令她感到惊奇和兴奋的是,街道上到处都是光鲜亮丽的人类——人们摩肩擦踵、络绎不绝,穿着她之前从未想象过的漂亮服饰,昂首挺胸,迈着自信的步伐,像密集而忙碌的蚁群一样穿梭于鳞次栉比的城市建筑之间。

她站在马路边发呆,一时之间有些失神。一个拎着公文包匆匆前行的男人不小心撞到她的肩膀。那人停下脚步,噙着礼貌的微笑向她道歉,以温和的声音询问她是否安好。伊芙鼓起勇气摇了摇头,语言是共通的,她对此感到庆幸。

男人在确认她并未受伤后大步离去,马路上多的是这样形色匆匆的路人。这是一座热闹的城市,居住者不计其数的人类,长久以来积累的人类文明为其城市设计注入生机,丝毫不逊色于猫世界的高贵建筑师。

伊芙望着那人模糊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人海中,心中却突然泛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慌。我在黑洞中死了吗?她情不自禁心想,这是真实的城市,还是死后的天堂?这个世界看起来是如此无暇如此美好,人们不仅可以披上精致的衣服,还可以像猫世界的主子们一样烫染各种时髦的发型。这儿的一切恍如梦一般不真实,如果这不是真的该怎么办?她感到害怕,甚至已经有隐隐不舍,仿佛做了一个美梦而不愿醒来的孩子。

就在这时,风声呢喃,空气在精心设计的城市布局间流动,混杂着淡淡的花香、些许刺鼻的烟味儿和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伊芙情不自禁咽了一口口水,已记不起上一次吃到真正的食物是在多久之前,但饥肠辘辘的感觉却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至少,她暂时可以认为自己还没死,一切像鼻尖的香气一样真实。

伊芙站在人群中举目四望,像一块湍急河流中的顽石。这是一个新世界,毫无疑问,却也陌生。她必须找到亚当,这点毋庸置疑,但同时,世界这么大,一时之间,她却不知该往哪儿走才好。

现在已是夜晚,群星隐没于模糊朦胧的橘红色光霭之后,城市霓虹和灯光将深沉的夜拒之门外,取而代之的是永无休止的购物、逛街、歌唱、广告、鬼吼鬼叫和狂欢。

她还穿着那身喵斯威尔设计的宇航服,但过路人似乎并不在意这样的奇装异服。没有人用奇怪的目光审视他,街道上还有比她更怪异的存在——有的套着恐龙服,顶着大脑袋,站在商店门口摆着手;有的戴着假发,握着塑料长剑,穿着衣着暴露的服装站在街边跳着某种可爱风格的舞蹈——伊芙不明白这是为什么,但从直观层面来看,这似乎是一个颇具包容心的世界。

蓦地,她在人群中瞥见了一间以霓虹点缀招牌的破旧小餐厅,紧邻着一家灯火通明、洁净明亮的宠物店。有零零星星几个客人牵着狗或抱着猫在宠物店门口进进出出,绝大部分顾客都是一些锦帽貂裘的贵妇人,还有小部分是衣着时髦亮丽的年轻男女。

街道上飘着潮湿的雨雾,伊芙在餐厅和宠物店之间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走向后者。宠物店里干燥而凉爽,洋溢着炽烈的白色灯光。收银台后面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小胡子男人的肖像,头顶静静运转着的中央空调喷吐着冷气,将街上黏糊糊的水汽拒之门外。

一名女性店员迎了上来,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温暖笑容。“欢迎光临,晚上好,”她招呼道,“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吗?”店员的眼睛大而明亮,像浸泡在水中的海蓝宝石。

“猫,我要看看猫,你们有吗?”伊芙有些不好意思,脸上不自觉腾起一大片云雾状的红晕。

“猫?”店员眨了眨眼睛,掩嘴笑道,“我们当然有,只是您想要什么品种?”

伊芙想起了自己的主子,“金吉拉,”她鼓起勇气,大声说道,“或者英短,其他都不想要。”

店员点了点头,“跟我来,”她转身朝着宠物店深处走去,在一排笼子前停下,“来吧,漂亮的小姐,这些都是,看看有没有中意的。”

伊芙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她身体微微前倾,谨慎地靠近那些笼子,借着头顶灯光打量各个笼子中的猫咪——金吉拉、英短。这个世界的猫和她来之前的那个世界很不一样,这里的猫娇小而无害,不像她的世界里的猫那般高大而万能。

“它们看起来闷闷不乐的,”伊芙瞪大眼睛,一丝不苟地看着笼中那些侧躺着的动物,“猫不是这样的,”她犹豫着说道,“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猫——”伊芙察觉自己失言,立马改口,“我是说,我以为猫要更活泼一些?”

“只是关在笼子里太久了,领回家后过一段时间熟悉环境之后就好了。”店员皱起眉头,警惕而紧张兮兮地看着她,“小姐,你是记者吗?还是那个组织的人?听我说,我们对这些猫实行科学管理,它们不愁吃喝,生活过得比我还要好。”

“组织?什么组织?”伊芙困惑地问道。她从那双碧绿的眼眸中看出了淡淡的敌意。

“动物保护——”店员撇了撇嘴,心怀不满地嘀咕道,“算了,没什么,您还买吗?不然的话,我还得去招呼其他客人。”

伊芙摇了摇头,“不了,我没看到喜欢的,”她吐了吐舌头,歉意地说,“就这样吧,抱歉,打扰你了。”

带着淡淡的困惑与隐秘的不安,伊芙在店员狐疑的目光下落荒而逃。她知道自己表现得很容易让人起疑,可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却又大大超出了她的认知。

一切都颠倒了,人和猫的位置互换——在原来的世界,猫有跑车和电视机,住在舒适的别墅内,把人当作宠物养,但在这个可能世界,拥有这一切的是人,猫仅仅只是万千宠物的其中一种选择,甚至还得和狗一较高下。

从现在开始,伊芙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我必须转变观念,把猫拥有的一切套在人身上,这样就不至于在别人面前露了馅。

她重新回到街上,又进了一旁的餐厅。这是一家看起来已有好些年头的小餐馆,店里面只有两三个服务员端着盘子来来回回,吧台上方挂着一幅小胡子男人的肖像。

天花板上垂下一台高清电视屏幕,角落里有一台沾满灰尘的音响,此时此刻正微微震颤着播放着这个世界人类创作的音乐。墙壁上贴着的泛黄墙纸早已在时光的流逝中斑驳脱落,仅剩嵌在墙壁上的霓虹变幻着灯光,勾勒出一副搔首弄姿的女郎形象。没人在意这些晦暗不清的灯光和破旧老化的暧昧形象。这是一家早已被时代淘汰的酒吧,如今改制为一家味道尚可的小餐馆。

餐厅里食客不是很多,有几个坐在吧台那里,还有些零零散散坐在各个旮旯的桌子旁。几乎所有人都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除了少数几个一起来的人。

“漂亮的小姐,能请你喝一杯吗?”一个醉醺醺的男人冲着她吹了声口哨。

伊芙没有搭理,在一对年轻男女附近坐下。那应该是一对情侣,手拉着手,躲在角落窃窃私语。男孩只有十八岁,浓眉大眼,而女孩穿着洁白柔软的衬衫、搭配一条深灰色的百褶裙、一副及膝丝袜和一双黑色小皮鞋,年纪看上去要比男孩更大一些。

伊芙从那个女孩的衣服上收回好奇和羡慕兼具的目光,为自己点了一大堆听都从未听过的食物。在那个猫的世界里,几乎很少有菜品是为了人类的口感而专门研发。然而,在这个世界,样式精美的菜肴和层出不穷的口味在一瞬之间就征服了她的味蕾,揪住了她的心。

奇怪的是,这个世界的人类似乎对各种食材开发出了多种烹饪方法,却唯独对猫肉不甚热衷。当她询问服务员有关猫肉的情况时,那个系着黑色围裙的中年女人开玩笑说“猫肉的味道像人肉一样糟糕”。

伊芙脸色苍白,觉得这笑话一点儿都不好笑。

“一共50信用点。”当伊芙对着满桌事物大快朵颐的时候,服务员拿着账单走了过来。“指纹还是虹膜?”服务员漫不经心地问道。

“什么?”伊芙鼓着腮帮,吃惊地问道,“我只有瓶盖,难道你们不是用——”

“什么瓶盖?”服务员有些不耐烦了。

“喏,就是这个。”伊芙从宇航服的手套内衬中翻找出一枚大面额瓶盖,“我用这个付款,可以吗?”

服务员一脸狐疑地捏起那枚瓶盖,上下打量着紧张不安的伊芙,“你疯了,小姐,”她喃喃道,“竟然拿橘子汽水的瓶盖来糊弄我们,这东西我们要多少有多少。”她蹙起眉头,掏出一支扫描仪,“好吧,不过无所谓,反正只要扫描你的指纹和虹膜,我们照样可以结账。”

伊芙不解其意,只是傻傻站在原地。在她看来,那服务员只是轻轻动了动,一道虚幻透明的蓝光便从那古怪的黑色物体内飞出。光线交织变幻,落进她的眼中。伊芙吓了一跳,慌忙闭上眼睛,像受惊的野兽一般蜷缩在餐厅座椅上瑟瑟发抖。

服务员皱起眉头看着伊芙,脸上的表情像在看一名神经病人,但她还是没有多说什么。片刻后,扫描仪毫无反馈,服务员的眉头越皱越深,仿佛碰撞破碎的冰山。人们渐渐将目光投向这边,一股诡异而不详的气息在餐厅内弥漫。

“怎么了?”伊芙重新睁开眼睛,恛惶无措地看着服务员。

服务员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对着伊芙再次按下扫描按钮。这一次,在未检测到任何身份信息之后,扫描仪剧烈震颤起来,刺眼的血光如狂涌的浪潮一般吞没了在场所有人的思想。一道又一道脉冲信号从机器内部扩散而出,恐惧在一颗颗跳动的心脏间弥漫。

“魔鬼!叛徒!”服务员呆滞片刻,战栗不安地喊道,“天呐,这世界上竟然还存有叛徒的血统!抓住她!抓住她,别让她跑了!”她失声尖叫,扫描仪从她手中滑落,在结着一层厚厚污渍的油腻地砖间摔成无数块残破的零部件。

在这一刻,喝酒的男人、抽烟的女人、相互依偎的情侣,所有人都咬牙切齿,停下手中动作,愤愤然站了起来。人们紧握左拳,右手高举,五指并拢向前,闪烁着仇恨的目光,如涌动的狂潮,又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从四面八方将伊芙团团包围。

可他们不说话。他们只是静静站着,像无声的幽灵,以一种唾弃、憎恨和厌恶的眼神盯着伊芙。沉默淹没了她的内心,脸谱化的人群如密集的蝗虫,密密麻麻的恐惧在充满鄙夷和仇恨的注视下渐渐侵蚀残存的美好印象。

伊芙想跑,却无路可走。

因为党卫军已在路上。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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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水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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